摘要：大龙洞上，是我故乡文图/龙骏峰好多年前，父亲还没有戒酒，每次喝得半醉时，经常会提到一个地名：排当大本。父亲说，我们的先祖，就是从那里迁来的。水有源，树有根。父亲很喜欢说这句话，然后在醺醺然中咬着舌头，用含糊不清的话语追根溯源，为我们讲述家族...
大龙洞上，是我故乡
文图/龙骏峰
好多年前，父亲还没有戒酒，每次喝得半醉时，经常会提到一个地名：排当大本。父亲说，我们的先祖，就是从那里迁来的。
水有源，树有根。父亲很喜欢说这句话，然后在醺醺然中咬着舌头，用含糊不清的话语追根溯源，为我们讲述家族的来历。他说，我们祖上居住的排当大本，在大龙洞上面，那个地方田土肥沃，山林茂密，物产丰富，是适宜生活的美好家园。祖先们在这里聚族而居，形成一个大寨子，大家团结一心，互敬互爱，安居乐业。长夜里，昏灯下，父亲低沉而激奋的声音极具蛊惑力，在他绘声绘色的描述里，排当大本就像英国作家詹姆斯·希尔顿笔下的香格里拉，是一个令人无限向往的理想国。
那时候的我，只知道大龙洞，那是峒河源头之一，水流从万丈悬崖上的岩洞中喷薄而出，形成瀑布，飞流直下三千尺，如巨龙在空中翻腾，气势恢宏，景象壮观世上绝无仅有，被誉为“天下第一洞瀑”。我对排当大本的所有想象，都是围绕大龙洞展开的：龙洞瀑布之上，一面向阳的山坡，座落着古老的山寨，木屋鳞次栉比，梯田层层叠叠，蓝天白云，青山绿水，到处充满欢歌笑语……
这种美好想象一直珍藏在我的心灵深处，虽然没有去过那里，但一想到那是祖辈生活过的土地，骨子里便有一种天然的亲切和依恋。我总是不厌其烦地向父亲追问更多细节，遗憾的是父亲并不能给我更多满意的回答，因为他也没有到过排当大本，这个地名，是祖辈一代代流传下来的。父亲说，先祖从排当大本出来，另外开基立寨，已是三百年前的事了。三百年口耳相传，念念不忘，故乡对于我们，不只是一种向往，更是一个传说。
年岁渐长，我才知道，父亲嘴里的排当大本，属花垣县补抽乡管辖，是两个毗邻的苗寨的合称。按苗语的习惯，总是把地理位置相近的地名连在一起称呼，排当和大本，在行政划分上其实是两个村。那时候我已经学会了看地图，经常拿着一份湘西州地图，在上面寻找大龙洞、排当、大本这几个地名，对着图上的线条和圆点，在脑海里生发出无穷想象。图上毫厘，实际千里，方寸之间，我与故乡隔着千山万水。
父亲说，三百年前离开排当大本出来闯天下并开基立寨的那个先祖，名叫龙岩，族人都尊称他为“剖公岩”（剖公：老祖）。他在家中是第三子，凭着年轻血气方刚，外出打拼事业，跟随一些外地客商以贩卖牛羊为生，某日来到武山深麓的关侯村，看到此地山明水秀，风景绝佳，顿时心生爱慕，想在此定居下来。龙岩公当即把手中的牛羊低价处理脱手，就地寻找安居之所。当时平地已有人居，他不愿占人地方，于是爬上坪林寨后的大塘坡，往高处寻找。
龙岩公在山顶密林穿行，始终没有找到合适的地方，又累又乏，于是坐在树下休息。这时候，前方数十米远的一块大青石上突然冒出一只翠鸟，朝他啼叫不止。龙岩公福至心灵，突然省起翠鸟喜逐水而居，有翠鸟出现的地方，附近肯定有水源。于是骨碌爬起身来朝翠鸟走去。说来也怪，他走翠鸟就走，他停翠鸟就停，始终在前方不远处等着，仿佛在给他引路一般。这样一路深入，来到一处山谷中，龙岩公听到潺潺水响，只见前面不远处有条小溪，溪流两岸是开阔平地，土质肥沃，非常适宜人类居住。龙岩公大喜，谢过翠鸟，祭过山神土地，便伐木动土，决定在此安家。
龙岩公先是开挖出一条山路连通山下，他沿路播种小米，到秋天时共收得七石小米，就用这小米请人帮工修建了一座木屋，然后开辟田地，娶妻生子，他共生育四子一女，除女儿远嫁泸溪外，四个儿子都留在父母身边，经过三百年繁衍生息，发展成一个百多户人家的寨子。这个寨子，苗语叫忍那腊尔，意即高山水田。
在中国，故土情怀是与生俱来的。排当大本这个地名，已经成为我们这个宗族所有人身体内的一个遗传基因，代代传承，时间越久越显神圣珍贵。这种遗传基因在父亲身上表现得尤其明显，虽然他嘴巴不说，但是内心里一直想能够到祖先生活的土地去走一走，看一看。这种情怀，潜移默化给我带来很大影响。于是鼓足勇气，带上父亲和孩子，来一次寻根之旅。
沿峒河上行，一路风光旖旎，令人赏心悦目。到了大龙洞，感觉便出来了。那山那水，甚至呼吸的空气，都无比亲切熟悉。这里是祖先们开疆拓土的领地，一草一木都沾染有他们辛劳的汗水，印刻有他们生活的痕迹。站在峡谷之中，眺望从悬崖上喷泻直下的滚滚飞瀑，遥想千百年来，先辈们在此与天地作斗争、与大自然作斗争的各种场景和画面，他们用一代接又一代的艰辛付出，开垦了一块让子孙后代安享幸福的美好家园，令人敬佩之余，更倍感骄傲自豪。
公路盘旋直上山顶，至此才发现，这么多年来父亲对故土的描述以及我由此产生的所有想象，都与实际出入甚远。族人们传说中的排当大本，虽然是在大龙洞上面，但与大龙洞隔着峡谷遥遥相望，并非我想象中的位于大龙洞瀑布之上。村寨也不是座落于山坡，而是散落在一个山间小平坝里，四面青山环绕，村庄依山而建围成一圈，中间是平整肥沃的良田，地势藏风聚气，日照充沛，适宜万物生长，人类生活。穿行村寨中间，打望周围风景，不禁为祖先们的智慧选择赞叹折服。
排，是山间小平坝；当，是大水塘。置身期间，终于明白排当这个地名的原义，平坝和水塘，水土肥美，所以祖先们能够在此安居乐业。而大本这个地名，更是族人们开疆拓土的明证。湘西苗族五大姓氏：吴龙廖石麻，都有自己的苗姓。吴氏的苗姓是大肖，廖氏和石氏的苗姓是大瓜，麻氏的苗姓是大卡，龙氏的苗姓有两个：大芈和大本。我们这一支，属于龙姓里的大本支系。排当大本在苗语里的意思，就是龙家人居住的平坝水塘。
父亲说得好：水有源，树有根。三百年风雨沧桑，割不断内心执着守望，大龙洞上，是我故乡。
